■ 祈 福
我24歲結婚。領結婚證的那天,我挺難過的,甚至拒絕舉行婚禮。
後來,看到相愛的一對戀人結婚時那從心裏往外透露出來的幸福樣子,我真是又羨又妒。婚姻,人生這麽大一件事,並沒有人拿槍逼著我,我卻勉強爲之。想想,除了恨自己,真是沒法怨恨任何人。
男人不如我,會更愛我嗎?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我都無法相信,我竟然對婚姻如此輕率,在完全不情願的狀態下,把自己給嫁了。而且,從各方面看,他的條件都不如我,盡管我並非追求他能帶給我情感本身之外的什麽利益。
那時,爲了體會更豐富的人生,我辭去了家鄉令人羨慕的工作,獨自跑到南方的都市中闖蕩。時間一長,才發現離開父母朋友,斷了家鄉根基的日子真不好過。也許,是獨自在外漂泊的孤單?也許,是我厭倦了不斷租房子的生活?當時他顯示出敦厚樸實的特質,讓我覺得安全。我以爲,一個各方面看起來都不如我的男人,卻那樣強烈地追求我;雖然我拒絕了他,但依然執著不已。這樣的人,如果得到我,一定會愛如珍寶,一定會十分寬容我,給我一個廣闊的空間,任我恣意地生活。
所以,我嫁給了他。還想:好好生活吧。生活本來就是這麽簡單嘛。不要想太多,只要過日子就好。
可是,我想錯了。
結婚以後,我被他的表現震驚了。他幾乎反對我所有的決定,否認我所有的價值觀,對我喜歡看重的事情一概不以爲然。我喜歡的旅行、閱讀、音樂、電影……在他看來都是一種附庸風雅的姿態,他說我虛僞、自私,不像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幾乎無法爲自己辯解。難道這些,不都是他曾經喜歡的,並使勁追求我的理由嗎?而且,我的生活狀態一直都是這樣的,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就是正常的生活,怎麽到了他身邊,都成了荒謬?而且,他不是一個寬厚的人嗎?怎麽一下子變得這樣強硬和偏執? 我用了很多方式,很多時間來和他溝通。但我發現,我們像是完全不同種類的生物,在用完全不同的語言說話,誰也無法理解對方。我覺得害怕極了。我陷入了對人類本身的恐懼中。在我24年的人生經驗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挫折。
後來我才明白,我們完全相逆的價值觀是怎麽得來的。我們從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他生長于農村,父母都是從來不表達感情的人。他說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既不需要別人的愛,也不想去愛任何人。」他小學就出來住校,一直到大學,都是粗糙地打點自己的生活,沒有得到過任何愛的教育。而且,因爲從小家庭的經濟條件不好,缺乏安全感的他,完全靠自己努力才走出那個小村鎮,也許因爲如此,他的價值觀體現在他認爲對現實「有用」的東西上。
而我,生長在條件相對優裕的城市中,父母恩愛,視我爲珍寶。父親是一個非常寬厚善良的人,對母親和我都非常溺愛,從小我對婚姻中丈夫的認識就是如父親這樣的:寬容的,甚至因爲善良而顯得有點軟弱的。我從小喜歡讀書,有很多夢想,中學就開始做當地報紙的學生記者,在文學刊物上發表了若幹小說。我習慣了在各樣事上都比別人強,也習慣了別人欣賞和羨慕的目光。
當時我卻忽視了我們彼此生長環境的差異,一廂情願地認爲,只要好好溝通,人都是一樣的。後來我才明白古人爲什麽說婚姻要「門當戶對」,這其實是一種生活智慧。也就是說,一定要選擇一個與你有相同價值觀的人結婚。而相同的生活背景,類似的生長環境,容易使你們對生活有更接近的認識和要求。否則,適應另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什麽使我成爲怨婦?
這段婚姻,持續了七年。
七年,我都過得很痛苦。可爲什麽痛苦了七年都沒離婚?也許是父母的完美婚姻,讓我對婚姻的期待很高?也許內心覺得似乎應該珍惜我們在一起的緣分?也許也因爲我一直是傲然于人前,離婚,意味著生活巨大的失敗,我該怎麽面對?
但努力溝通,卻永遠無法彼此理解。而且,他還有最擅長的一招:冷戰。
若幹年後,我看到雜志報紙開始用「冷暴力」來形容冷戰,我覺得太貼切不過了。我的性格外向,而且從小被寵慣了,忍耐力不足。每次當他用「冷戰」的方式來處理矛盾的時候,我就覺得隨著一天一天過去,家裏冰冷的氣氛一天天沈重,我的心也一天天黯淡下去,最後,一定是我受不了,或者抓狂,或者不得不用理智勸導自己先和他說話……但下次矛盾開始,他一定還是用他的殺手锏「冷戰」來對付我。我總是節節敗退,然後以慘敗告終。
想起來,他總是會在我難過絕望哭泣的時候,說他其實「很愛我」,但爲什麽這愛就是與我無關呢!我不明白,如果他愛我,怎麽會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冷戰?他不心疼我的絕望嗎?我享受不到他的愛,感受不到他的愛。我就像一個嚴重缺乏愛來滋潤的土地,一片幹涸。
等到很多年過去,我回頭去看,才發現我的不幸福並非只是因爲我嫁錯了人。我發現了我性格中致命的問題:要求完美。
從小習慣了別人都說我好,習慣了做「完美」的孩子。爲此,我甚至不惜放棄內心真實的自我,來迎合別人眼中的完美。我不習慣與人發生沖突,不願意看到別人因我而痛苦。更不懂得傾聽內在自我的聲音,明明知道自己並不愛這個人,卻因爲「他愛我」這樣的理由而說服了自己。明明不情願地結婚,卻忽視了自己情感深處的需要。
而在婚後,我本可以向他明明白白展示真實的自己。我不應回避沖突,而應該在這沖突中讓他了解我的底線,建立彼此的界限。也讓他了解一個這樣的我,就是一個這樣的我,是不可能改變的。但我面對他的壓力,卻一味退讓。拼命向他解釋說,我不是他認爲的那樣。爲了證實這一點,我漸漸開始壓抑自己,甚至放棄了一份去大報做記者的工作,只因爲他說這種工作太多誘惑,太不穩定。而因爲他幾乎從來不看書,並反對我買那麽多書,我也越來越少看書寫文章了。
于是,我把自己過成了怨婦。真的是怨婦,我曾經在書上了解的這個詞,這個我以爲一輩子也不會與我有關的詞,成了我的真實寫照。每天都暗懷幽怨,每天都有不暢快的心情,每天都因爲內心愛的需要不能滿足而覺得空虛痛苦,也因爲心靈得不到成長而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在這樣的壓抑下,我居然度過了七年。
離婚後,我不能原諒的人,居然是自己
七年後終于離婚了。在這期間,一個現實主義的男人顯示了他從不吃虧的本性,最後,我淨身離開,除了傷痕,什麽也沒帶走。
但我已經到了不離婚便要死的地步。我的朋友也曾問我: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一個平常的人過日子,不行嗎?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就喪失了所有生活的信心和自尊,再也沒有活下去的能力。
離婚後,我慢慢開始重新找回自信和自我。我辭掉了早已厭惡的刻板工作,成爲一名雜志記者,和一些與我相似,彼此理解的的人一起交往和工作。我覺得這時候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但越發現這一點,我越難過,越怨恨。我不能原諒自己居然浪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七年,而那七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數算幽怨中度過。而生活本來是這樣美好。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喜歡的男人。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彼此有那麽多相似的地方,交流起來是那麽暢快。我覺得我只需要輕松地做我自己,就可以被欣賞和肯定。我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可以和他交流很深的心靈問題,可以一起出去旅行……幸福是這樣自然和真實。但在這期間,我發現我害怕婚姻,厭倦婚姻。我不敢再向前走一步。而這一切的緣由,都是來自我曾經失敗的婚姻後遺症。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悔恨更加吞噬了我的心。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這樣吧。
因寬恕而得醫治
直到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本書《窗外依然有藍天》。在這本書裏,我第一次能夠開始面對自己失敗的婚姻。而且我受益最大的就是懂得了寬恕。不僅僅是寬恕曾經傷害我的人,也寬恕自己。
我懂得了人首先要過真誠的生活。這意味著,要把真實的自我展現給別人,要面對自我真實的需要。否則,就會一錯再錯。人無法用解釋求得認同。我們只能因愛而了解,因了解而擔當,因擔當而成爲彼此生命中最親密的人。
這時回過頭,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愛過我的前夫。我因自己當時的軟弱孤獨,和需要被無條件寵愛的需要而嫁給他,以爲因爲他更愛我,所以會讓我過隨心所欲的生活,但是,我卻從來也沒了解過這個男人。我甚至只是簡單地認爲他是一個不懂得愛、沒有心靈世界的人。我並沒有注意,在我們的婚姻生活中,我其實是輕視他的。而他,在自卑和痛苦中也受了許多折磨,並不懂得解決的辦法。我們其實都是陷入困境中的可憐蟲。在這樣的了解中,我寬恕了他,也漸漸獲得了醫治。
現在,我的再婚生活過得很幸福。我懂得了及時傾瀉情緒,真實表達負面情緒。我終于實現了從小的願望:擁有一個幸福的婚姻。而且,我有信心將這幸福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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