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平

一向以为自己爱家顾家,这一夜,才发现在外流浪已久……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到深夜,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几年前,正值国内一阵出国热。在IT行业作了十年的我决定赴美发展。
这之前,我在上海有不错的专业工作、中上的收入、免除后顾之忧的社会保险、美满的家庭。但安定之余,好像还缺了什么。不管是事业上,或是经济上,我都很想有所突破。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正好美国有个机会向我招手,待遇是国内的两倍,我心动了。我打算给自己两年时间,看看能否寻得另一片天地。

和妻子梅芸商量后,她同意了。梅芸支持我的理想,希望丈夫更好,也希望这个家更好。对我,对这个家,她有十足的信心,也相信自己可以独立照顾八岁的伟儿。就这样,满载着妻儿的祝福,我踏上了赴美路。

我每半年回国与家人团聚两个星期——夫妻俩努力使两地分隔的冲击降到最低。我每天打一次越洋电话,和伟儿聊聊,尽量不遗漏他们生活中任何一件事;想到什么就马上发传真回家,孩子和我的亲密似乎不因分开而稍减。

伟儿想念我时,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每次被妻子从机场接回来,一进家门,行李一丢,小家伙就粘着我,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父子俩人像连体婴似的。

到该回去那天,伟儿表面看起来好像无所谓,直到有一次,我临出门了,伟儿还在房里,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走到床边要亲亲他,却发现他把头蒙在被子里闷声哭泣。一家人就这样聚得甜甜蜜蜜,离得难分难舍。

家庭主夫
梅芸也有疑惑的时候。在枕边、在越洋电话里,她会问我:“这样的决定对吗?”我也总是这么安慰她:“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的婚姻家庭,各有各的模式,各有各的酸甜。一家人纵然住同一屋檐下,如果彼此间没有沟通、缺少关爱,和陌生人又有何异?现在全家人虽然聚少离多,但反而更加珍惜彼此。就尽量从正面的角度去看吧!”

我又劝解梅芸,从前在国内的时候,我还不是每天忙到七、八点才进家门,和孩子相处的时间也很有限,反而现在只要一回来,就变成全天候的Mr. Mom(家庭主夫),从孩子早上睁开眼起,准备三餐,接送上下学,我都一手包了。孩子非常享受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爸爸,她也可以趁机喘口气、轻松几天,过过只管自己上下班不需操心孩子的生活,夫妻俩甚至还常有那份小别胜新婚的甜蜜呢!

就这样,这个“另类家庭”一眨眼过了两年。两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梅芸一肩挑起慈母严父的角色,还勉力维持全职工作。她说,这既是两人的共同决定,她便坚持到底,不愿让我有后顾之忧。

鸡同鸭讲
两年过去了,我实在还不想回国长住。梅芸郑重地道出心声:长久的两地分隔,终究不是正常的家庭形态,何况孩子也渐渐大了,伟儿是男孩,更需要可以天天见到的父亲陪伴他成长。她再尽心,也不能取代这个角色。这两年,她其实是靠着意志力撑过来的。虽然这个家依然稳固,幸运地没有遭到任何外来的考验,但梅芸说,她清楚自己再没有力气去应付另一个两年了。

梅芸告诉我,一个人的体力精力耐力毕竟有限,她好累好疲惫,不想再过这样事事一人担当的生活了,她需要丈夫在身边,与她携手并肩守着这个家。梅芸要我好好做个抉择:到底是全家赴美定居,还是我回国工作?

然而我坚决反对妻儿赴美定居。我觉得虽然美国生活环境和教育制度对孩子十分理想,但我的工作也不见得稳定,也许下个企划案拿不到就得卷铺盖走路,何必让全家跟着我一起冒险?

不欢而散
我力劝梅芸维持目前的形态,答应尽量多安排时间回来。而且美国那边的工作正做得顺手,一下子放掉十分可惜,就让我再做一阵子吧!这攸关家庭前景的重要讨论,就在各说各话中不了了之。

梅芸始终没有放弃让全家生活在一起的努力,每次我回来,她就抓住各种机会试图说服我,但我心意坚定不愿改变。一年下来,反反复复不得结果的争论渐渐磨平了双方的耐性,理性的商量变成了恼怒的争论,梅芸越来越不谅解我的固执,我也越来越不理解这个老和我过不去的妻子,相聚的日子总是在不欢而散中落幕。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大段日子,梅芸一直摆荡在我不愿她和孩子赴美,而我自己又不愿回国的烦恼中。日复一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后来,她终于决心抛开这眼前无解的难题,不管我在不在身边,都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一触即发
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不再跟我提起赴美的事,也不再强求我回来。避开了这个争执点,表面上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梅芸依旧在全职工作及照顾孩子的大小琐事上奔忙。可是她偶尔会半怒半怨地问我,是不是她把这个家照顾得太好了,我才会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难道真要等出了问题,我才能警觉吗?

久而久之,那一点一滴累积下来的怒气,到我回来的日子便一触即发,我一句平常的话便激得她无名火起,小别胜新婚的光景一去不返,见了面就少不了争吵和冷战。她甚至连“相见不如不见”的话都说出口了。

我觉得梅芸变了,变得不可理喻,再不是从前那善解人意的妻子,梅芸也不愿再和我沟通,认为是对牛弹琴。婚姻路上,两人渐行渐远。唯一可安慰我的是天真的伟儿,他始终将父亲视为最爱。

我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关爱着这个家,然而这种方式却是梅芸所不能认同的。第五年起,我改成三个月在国内,三个月在美国。在家的日子虽多了,但夫妻俩长期无法沟通,话就越来越少了。

曾几何时,梅芸不再把我当成分享分担的对象,由外在到内在,她蜕变成真正独立的女人。我听别人转述,朋友们夸她能干时,她苦笑自嘲是被逼出来的女强人,还说“悔叫夫婿觅封候”。她向密友坦承,她和我之间,有些情愫似乎已永远失去了。

哪里错了?
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回顾这几年,除了不能日日在家外,我总是尽量作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似乎怎么做梅芸都不满意,我的挫折感愈来愈重。伟儿进入了青春期,生活重心转成了自己的兴趣和朋友,他习惯了来来去去的爸爸,早已不再把“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挂在嘴上了。 我在家时妻子总是那么冷淡,孩子也越来越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不禁自问:辛苦一场,好像都是空的,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逐渐变得烦躁易怒,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变了。一次,伟儿专心在玩计算器,我喊他,不知是不是真没听到,屡叫不应,甚少对孩子动气的我破口大骂了伟儿一顿,伟儿错愕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进房里。

几分钟后,我怒气消了,心想也许错怪了儿子。我要找他谈谈。走到伟儿房门口,不料却听到伟儿已变声的低嗓子满含怒意地问他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走?——我不想他在家!”

伟儿的话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心——这就是我奋斗的报偿吗?

然而,我没有冲进去责备伟儿。孩子只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没有任何过错。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卧室,我请求梅芸让我独处一晚。站在阳台上望着星空,我深深自省:当年,为了要让这个家更好而选择暂时离开,几年下来,家真的更好了吗?现在不回来的理由又是什么?难道真如梅芸所说,我是在逃避吗?

曙光初露
我好想和梅芸开诚布公地恳谈,走回卧房,看到妻子紧靠床沿侧身而卧的背影,连睡熟了都还坚持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可见她受到的伤害有多深!我忽然强烈地怀念从前那个爱在夜阑人静时与我相依相偎喁喁轻谈的梅芸。

胸中宛如压着千斤巨石,我走到窗边。天际已泛白,即将破晓。这几年来,我总以为不管“人”离家有多远,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妻儿。然而,这一夜,我终于觉察到自己好像已经迷路好久好久了。

我恍然领悟:如果事业的成功需要以家庭的温馨和乐为代价,我真的需要吗?世上又有什么成功可以弥补得了失败的婚姻与家庭呢?但愿我的觉悟还不算晚!窗外鸟语唧唧,清晨第一道曙光照在我身上,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知道,我已经走上“回家”的路了。